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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力:昔日“瓊花”,今日“秋菊”——關于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產(chǎn)權爭議的一個法理分析
關鍵字: 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紅色娘子軍版權中央芭蕾舞團聲明紅色娘子軍判決我對這兩稿劇本作了有限比較,有頗多修改。其中最重要的區(qū)別是后一劇本的電影鏡頭感或視覺感顯著增強了。也難怪,梁信此前只寫過舞臺劇本,初次接觸電影,“認為可以海闊天空任筆揮”,直到同謝晉和劇組直接交往才有了變化。梁信在一篇文章中也談及劇本的許多重要修改都來自他與導演以及攝制組其他同志的頻繁互動,并坦承:“文學劇本[……]其中不少地方,是我和導演共同創(chuàng)作的?!?
更值得一提的是,據(jù)梁信本人,電影《紅》1959年秋就已完成,放映則被文化部有意推遲到1960年3月(而不是通常所說的7月1日);但直到1960年初梁信還在最后修改一年后才公開發(fā)表的電影文學劇本。這意味著,公開發(fā)表的劇本至少有些部分是依據(jù)了謝晉的分鏡頭劇本,而不是相反!而分鏡頭劇本會充分展現(xiàn)謝晉對影片《紅》攝制的決定性貢獻,他對電影攝制的全盤構想和細部斟酌。該劇本完整展示和記錄了謝晉對構成這部電影的每一個鏡頭的先后順序和編號、鏡位(即特寫、全景、中景還是近景)、攝法(即拉、推、搖、移、跟、俯等)以及切換方式等,還標注了與這些鏡頭相伴的導演對自然音響如流水聲、風聲以及音樂或歌聲的考量、設計和安排。
因此,影片不可能簡單地把劇本的文字演繹成鏡頭里的視覺形象;它必須補足文字不可能一一提及和準確描繪但對電影卻不可缺少的豐富且重要的各種細節(jié)。一個常被說起的該片典型例證是劇本一開始提及瓊花“火辣辣的大眼睛”,但在視覺中怎樣才算火辣辣的大眼睛呢?這只能意會,不可言傳。這必須由導演來尋找和判斷,還需要他指導演員來表演。又如,劇本并未描述娘子軍戰(zhàn)士的服裝。有資料稱當時娘子軍連官兵均身著藍粗布中式大襟衣、戴八角帽,連長、指導員長褲扎腰帶,其他人均短褲無腰帶,每人背一椰殼做水壺,一頂“女子軍”字樣的斗笠,佩“女子軍”字樣的白袖章??紤]到20世紀30年代初的海南,即便對這種簡陋的統(tǒng)一著裝,我其實都有疑慮。但謝晉和電影劇組,顯然是以20世紀30年代中央蘇區(qū)的紅軍服裝為范本,讓影片中全體女兵身著領章帽徽齊全的類似中山裝的制服、短褲、打綁腿、扎皮腰帶、佩紅袖章,確實颯爽英姿。為凸顯并創(chuàng)造海南熱帶多雨的地方特色,影片中謝晉把劇本中從未提及的斗笠變成了男女戰(zhàn)士行軍打仗執(zhí)行任務時的標配,擯棄了更有海南特色但顯然不太利落因此不利于女戰(zhàn)士英姿的椰殼水壺。
必須說,是謝晉的電影真正追溯性地重構了,其實是創(chuàng)造了后世人們心目中的紅色娘子軍戰(zhàn)士形象。舞劇《紅》幾乎全盤接受了謝晉的這類創(chuàng)造。事實上,此后有關娘子軍女戰(zhàn)士的其他各種藝術形象的創(chuàng)作,無論戲劇、影視、雕塑或繪畫,基本沿用了電影版和/或舞劇版的形象。尤其斗笠?guī)缀醭闪四镒榆娕畱?zhàn)士的標志或象征。
由此才能理解,粉絲們最關心明星演員,但在電影行當內(nèi),人們總是更尊重導演。影片《紅》一直被認為是謝晉的作品,而不是梁信的也不是祝希娟或王心剛作品。中外皆然。如科波拉的電影《教父》,如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單》,都改編自小說,卻極少有人關注這些小說的作者,也很少關心誰改編或編劇了這些電影。
即便今天出于保護電影投資者的利益,除非另有約定,《著作權法》推定影片著作權屬于制片廠或制片人(仍不是編?。。?,那也只是出于資本的考量,卻未能真的完全改變電影業(yè)內(nèi)的這一藝術規(guī)矩。著名導演的名字,如馮小剛作品,姜文作品或張藝謀作品,常常取代制片廠或制片人,成為電影產(chǎn)品的商標,成為產(chǎn)品藝術質(zhì)量的某種擔保,可以說侵蝕了原先由著作權人(作者)承擔的那些社會功能。
一些敏感、誠實的作家和編劇也早就承認這一點。著名小說作家和影視編劇王朔,在閱讀了導演姜文依據(jù)王的《動物兇猛》改編成的電影劇本后,曾有過下面這段敘述和感嘆:
[我]尤其痛恨給有追求的導演做編劇。慘痛經(jīng)歷不堪回首。我無法幫助姜文把小說變?yōu)橐粋€電影的思路,那些東西只能產(chǎn)生于他的頭腦。/到今天我都認為電影導演應該自己寫劇本。你要拍什么,怎么拍,自己先搞清楚……/1993年[姜文]從美國回來,開始寫劇本,名字改為《陽光燦爛的日子》……/劇本寫了幾個月,拿出來時比小說還長,大概7萬多字。我學習了一下,知道電影劇本怎么寫了??蓢@我混了這么些年,確實有些時候是欺世盜名。
這未必是普遍現(xiàn)象。時代不一樣了,今天的眾多編劇完全可能與時俱進,有了更多更強的電影感。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這里剝離出來的文字作品與綜合性視覺作品之間的區(qū)別。這一點應當令任何想有效介入這一領域的,無論立法還是司法的,法律人警惕和自覺。
不錯,確實有些優(yōu)秀影視作品源自出色的文字作品;但更要注意,無論國內(nèi)國際,都有更多偉大的文字敘事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后完全無法與原作媲美,就不說糟蹋了——想想同名電影《阿Q正傳》或是依據(jù)《伊利亞特》改編創(chuàng)作的電影《特洛伊》;與此同時,卻有更多出色的影視作品的文學原作并不出色——想想電影《美國往事》,想想電影《集結號》或電視劇《潛伏》的那些文學原作。
- 原標題:昔日“瓊花”,今日“秋菊”——關于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產(chǎn)權爭議的一個法理分析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李泠
- 最后更新: 2018-08-02 16:5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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