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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蘇力:男女有別是“齊家”的起點
關鍵字: 男女有別封建婚姻夫為妻綱社會秩序男女平等麻煩遠不只是婚姻破裂和某個小家庭解體,后果往往會波及整個農耕社區,殃及許多徹底的無辜者。從儒家視角,我曾分析過俄狄浦斯王的故事。盡管不知情,因此無主觀過錯,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的真相一旦顯露,還是徹底顛覆了他家庭內、家族內乃至他所在的底比斯城邦(一個放大了的村莊)內很多人相互間的人倫關系,改變了他周邊眾多人借助父子兄弟這個坐標系統得以確定的身份,改變了他們相互間復雜的財產關系甚至政治關系,因此,在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意義上,瓦解了這個農耕城邦借助父子兄弟關系形成和建立的組織秩序。要恢復這個城邦的秩序,首先俄狄浦斯自我流放了,才能恢復因他的出現而破壞和擾亂的那些關系;但有些關系即便俄狄浦斯王自我流放也無法恢復,俄狄浦斯王的母親/妻子只能以自殺的方式切斷與他人無法理清的關系。即便如此,俄狄浦斯王的子女與這個群體中其他人的關系仍始終不確定,也必須以某種方式離開,流放或死亡,或守著終身的痛苦。
俄狄浦斯的故事是個偶然,且來自異國;但這個故事中隱含或提出的那些問題/麻煩卻是普遍的,永恒的。想想,在傳統農耕社會,外婚制從夫居,眾多年輕女性進入陌生的村落,在此生活一輩子,通常有30年處于生育期。除了她生育的男性后代外,她們與該村的任何其他男子都沒有血緣關系。若僅出于優生和養育后代的考量,她有理由,甚或應當,選擇同其中任何一個或多個優秀男性來繁衍后代。她不必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必從一而終。她們也一定會感到其他男子的性吸引力。另一方面,村中其他男子對加入本村的所有這些女性也會有這類感覺和自然傾向,甚至更強。從生物學上看,她/他們的這種自然情感,即便導致了性愛,也不構成生物學意義的亂倫,不違反“同姓不婚”(性愛和繁衍后代)的禁忌,即便這違反了成婚時的海誓山盟——但這真的那么重要嗎?
農耕村落的人們婚后也仍然堅持男女有別的原則,但不可能如少男少女時那么嚴格和徹底,而且已婚的男女對性愛也不再那么朦朧無知了。村中的眾多男性想與先后嫁入村里的眾多女性會相互進入了對方的生活視野,即便無心,即便無意,他/她們也可能相互吸引,無論是否同齡,是否同輩,是否同屬一社會階層,年齡差別是否太大,對方年長年幼、已婚未婚,與自己家人/親人有無血緣關系,或自己是否知道有無這類關系,都不具決定意義。真正有決定意義的是兩性間的情投意合——想想《雷雨》中的周萍與繁漪,想想俄狄浦斯王,這些極端的例子!
話劇《雷雨》劇照
因此,才能理解,即便社會不接受、不認可,甚至有各種制裁,甚至相當嚴厲,每個社會還是會出現各種被界定為不倫的情愛,從古至今,從未中斷。我就以《紅樓夢》為例:詩書傳家的榮國府和寧國府內,照樣是“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
這并不是,至少不全是,個人的道德倫理或品格問題。私通兒媳秦可卿的賈珍當然人品很糟;但自稱“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賈寶玉,在太虛幻境中的春夢對象也是其侄媳婦秦可卿。也不只是意淫,除了與林黛玉和薛寶釵無休止情感糾葛外,與丫頭花襲人以及——書中隱約透露的——與碧痕、麝月、鴛鴦等丫頭的性愛或情愛關系,都表明賈寶玉幾乎就是見一個愛一個。是,賈府中許多男子行為更糟;但僅就多情而言,賈寶玉毫無遜色。引發這類情感糾葛的觸媒其實是交往,尤其是在狹小的農耕村落,日復一日,抬頭不見低頭見,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而人是視覺動物!
甚至這“毛病”——若還算是毛病的話——不只是男子的。養小叔子的王熙鳳就不說了(又如喜歡武松的潘金蓮)。賈母也承認偷雞摸狗是“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引者的著重號)!即便守身如玉的剛烈女子晴雯臨死前也后悔,與其擔了個虛名,還不如自己“當初也另有個道理”。
這些情感就算違規,卻不反常;即便真惹出了什么,有許多也并非生物層面上的亂倫。《圣經》就允許“兄終弟及”的婚姻;匈奴和中國北部游牧民族也都曾有“妻后母,娶寡嫂”的習俗;在成為唐高宗皇后之前,武則天就是唐太宗的“才人”;在成為唐玄宗的寵妃之前,楊玉環本是玄宗的兒媳。現代都市生活中,更不可思議的男女關系或情愛,無論婚前、婚后還是婚外,可以有、應當有甚至必須有社會的道德倫理甚或政治性評判,但很少是生物學意義的亂倫。也不應令人意外——所謂創造性不就是指,至少有時是,令人目瞪口呆?!
問題是,在局促狹小的傳統農耕村落社區,即便不真亂倫,也亂倫——政治社會文化層面的“倫”。因為通過婚姻進入某村落的女性不僅與丈夫,該村的某一男子,建立了夫妻關系,她也因婚姻承繼了她丈夫在這個家庭和社區中的種種關系;并且除非不育,她還可能創造一系列新的關系。中國人至今仍不時抱怨:結婚不是同某一個人結,而是同一家人結;這話一點也不錯。如果僅關涉兩人,這個婚姻很容易就可以歸零,與同他人重啟也無礙。這一點古人,無論中外,也都很早就清楚了,因此都有“兄弟如手足,妻子(或丈夫)如衣服”之類的說法,不是歧視女性或男性。只是在農耕村落中,特別是同姓農耕村落,任何婚姻之外的情愛或性愛就可能引出很多麻煩,甚至很大麻煩。若是一位嫁進某同姓村落的某位女性同該村(關于這一限定后面會有更多分析)任何其他男子的關系曖昧了,不僅該女性的夫妻關系因此晦暗不明了,更重要的是,由于她交往的這位男子與她的丈夫有某種或近或遠的血緣聯系,必定是丈夫的長輩、同輩或晚輩,因此晦暗不明的就還有該女子與該村所有其他人的關系,以及該村男男女女所有人相互間的或輩分或長幼的關系。從理論上看她當然可以,從生物學上看甚至很容易,將因原先的婚姻而承繼的一切社會關系一鍵清零。但只要她還繼續待在這個村里,她如何可能在制度層面既清零同時又重啟與該村所有其他人的關系?所有這些關系都深嵌于血緣親緣和社會交往中,又何止是剪不斷、理還亂?!
因為一旦真的可以將所有的親疏、嫌疑、同異、是非的區別全部清零,每對男女無論長幼輩分只要愿意都可以結成最親密關系,那么圍繞進入該村的每個女性,該村所有男子相互間的關系就變成爭奪配偶的競爭關系,伴隨著無法規訓的生物本能和激情。如果叔侄兄弟父子甚至爺孫為爭奪女性清零了他們相互間既有的關系,就如同費孝通指出的,所剩下的就是一堆構造相似、行為相近的個人集合體,就既沒有家庭,也沒有村落社區了。沒了這一切,還說什么家族村落的組織和治理?還能指望什么相互支持,還有什么協調統一的行動,還怎么可能展開成功的外部競爭?
在近代之前,一旦有性愛,生育幾乎不可避免,而只要有了生育,就會有一系列問題,直至殃及無辜。即便同一母親先后生育的后代相互間關系確定,但這些后代與這一家族甚至該村落所有成員的關系也游移不定。公公若娶了兒媳生下的孩子是什么輩分,與兒媳之前生下的孩子、與兒媳的前夫的關系該如何定位?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生育的兩對孿生兒女,在了解真相后,他/她們與父母,與家庭其他親友,與這個城邦中的每個人的關系都無法確定了。他/她們在社區中失去了定位自己的生物和社會坐標。
鑒于這些,就可以解說,在歷史中國,那些生物層面上并不亂倫,甚至今天可以辯稱“優生”,的男女情愛,在關系緊密的血緣親緣甚至地域群體中,在傳統農耕村落中,為什么會被界定為“亂倫”——文化和社會層面的亂倫。亂倫者將為此支付“孽債”:她/他的至親將遭受巨大的精神折磨和社會苦難,而這類苦難轉通常會被社會定義為是“亂倫者”的“報應”。與此類似,在西方,跨越了不許可的代際間的情愛和性愛一直被定義為“污染”(pollution),受害的不僅是亂倫者,往往包括村落中其他毫不知情的人,一些徹底的無辜者。
- 原標題:蘇力|齊家:男女有別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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