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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我們急需新的全球連接來應對資本主義和恐怖主義
關鍵字: 戴錦華文化研究全球化恐怖主義資本主義女性主義數碼轉型新媒體數碼轉型對現代社會的文化生態構成了整體性的改變
林品:您談到了在新的時代環境下的全球連接的問題。我們都知道,在2011年爆發的那幾場震動全球的社會運動中,從阿拉伯之春到占領華爾街,參與者組織和動員的方式,都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移動互聯網技術和社交媒體。您如何評估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對于新時代的社會運動所可能起到的作用?在您看來,互聯網這個媒介是否像很多人所說的那樣,真的蘊含有一種新的民主的可能性?
戴錦華:要清楚地討論這個問題,大概就不是你的問題本身所能夠覆蓋的了,因為它所涉及的面要比這大得多。首先,互聯網技術,或者我通常稱之為“數碼轉型”,事實上是和生物學革命相互補充、彼此伴行的,已對現代社會甚至現代文明的文化生態構成了整體性的改變,這是一次具有革命性的廣度和深度的全球變化。
相對于生物學革命來說,數碼轉型的發生要急劇得多,一方面是數碼技術的迅速更迭,一方面是它的覆蓋面的迅猛擴張。此外,從來沒有一場技術革命,不僅如此急劇地發生,而且基本上在世界范圍內完全未經討論,也前所未有地未經抵抗,就進入到人們的社會生活當中。
你看到,全球性的社會抵抗運動以社交媒體來作為動員的手段,但你也要看到,從來沒有像這個新媒體時代,一種新的監控技術可以以如此的幅度來控制全人類;從另一個角度上說,我們每個人隨身攜帶著一面“黑鏡子”,以便“老大哥”看著我、看著你。在你看到新媒體作為一種新的跨國連接的手段的同時,大概你也會觀察到,國際恐怖主義正借助同樣的媒體和路徑,來實現一種以宗教、種族、各種各樣的名義進行的社會力量集結,來完成報復性的、破壞性的、瘋狂的襲擊。
英劇《黑鏡子》劇照
我們當前對新媒體的思考,大多都停留在某種功能性的描述和思考上。事實上,我們應該在一個整體的意義上去思考它。我自己很難對它抱有一個所謂“正面的”或者“負面的”估價,因為,我們還來不及思考,它就已經成為現實了。此時,我們需要考量的是,如何發掘和發揮新的社會生態中所蘊含的潛能?在各種各樣的樂觀主義當中,有哪一種可能成為我們可以認同和借重的事實?
比如說,網絡化是否是一個新的全球民主化、至少是知識民主化過程?這種觀點,我自己無法單純地認同。所有使用搜索引擎的人大概都會發現,網絡成了一個巨大的知識資源,巨大的信息和資料庫隱藏其間;但是,你是否已然先期獲得了充分的知識,決定了你是否能夠擁有一套有效的檢索方式,進而決定了存在于互聯網之中的資源能否為你所用。在我看來,互聯網存在的民主化潛能能否發揮,其實仍然取決于互聯網之外的社會結構能否被有效地重新組合甚至改變。因為,我們會看到,媒體的事實同時也是資本的事實,媒體變成一個巨額資本在其間涌流的空間,它使得全球資本主義的力量能夠更大幅度地跨國流動;而各國人民,仍無法建成超越語言隔絕的巴別塔。
種種樂觀主義的態度,和批判的或者抵制的態度一樣,尚沒有深入到新媒體的事實內部,去考察其中的政治經濟關系。我確實認為,它應該而且必須成為一個全球性的思考焦點,應該而且必須去嘗試一種新的網絡實踐的可能性。同時,如果我們不能夠真正地把握“數碼轉型”的政治經濟事實的話,我們也就根本無從認知我們身置其間的世界現實,也就更談不上去想象未來。對我來說,它既是一個非常具體的命題,它同時也是整體挑戰的一部分,它與我們討論的其他問題高度相關、相互內在。
不錯,阿拉伯之春或者占領華爾街昭示了一種新的全球連接的可能性;但不無辛辣的另一部分事實,則是紐約成車的游客圍觀、笑罵占領華爾街的人們,雙方不停地以各種蘋果、安卓手機互拍;占領運動的領袖們在手機上讀出自己宣言……。對我,數碼技術無疑是新的、如果不是最大的、至少是數一數二的資本增長點,安卓、蘋果系統構成了新的全球壟斷,從非洲稀有金屬礦上的奴工,到中國富士康青年工人的自殺,新的資本鏈條顯影出全球的產業結構。這是我關注的重心。
在這個問題上,我仍然懷抱著某種悲觀中的審慎樂觀。相對于新的全球格局,中國崛起提供了一個變數,而互聯網給我們提供了無數的變數。只不過,在這些變數的過程當中,資本總是棋先一著。但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奪得某種先機,獲得某種自覺,去把它蘊含的可能性變為一種現實的可能性?
我選擇在這樣的層面上、而不是在傳統的社會運動借助新媒體的層面上去思考,也不是在新媒體僅僅是成為一種新的載體、新的覆蓋手段的意義上去思考。必須去深入地考察并且揭示構成新媒體的政治經濟結構,以及它對傳統的政治經濟結構的顛覆性和斷裂性的改變,從其媒介特質的角度上去形構新的問題,追問新的答案。
林品:您無論是進行文化研究還是進行電影研究,都對媒介問題報以高度的重視。那么,在數碼轉型的大背景之下,您是否認為,我們所熟悉的那些文學、電影,都會因為媒介變革而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樣態?
戴錦華:當我們說,數碼轉型在沖擊紙媒,不僅是說報紙、傳統期刊、紙質書籍的形態在死亡,還要追問,傳統的文學形態——詩歌、長篇小說、短篇小說集的藝術與敘事形態,是否也經受著沖擊或改變?紙媒的衰落已成定勢,但是,這是否意味著,有著數千年歷史、其實成為了現代社會最主要文化支撐的文學,其樣式已然出現了內在改變?
人們經常說,網絡閱讀要求短平快,文本是碎片化的,或者,網絡想象的欲望化特征,可供娛樂消費的只能是感官滿足和心靈撫慰。我以為,類似觀察仍只是外部觀察。娛樂至死、消費快感,原本是商業文化或文化工業產品的基本特征,數碼介質的新意何在?如果認定那就是未來大趨勢的話,那么我們判斷的,不僅是文學、文化,而且是赫胥黎式“美麗新世界”的蒞臨。如果不是這樣,那么人類遺產與現代遺產——現代文學、電影、藝術,其形態會改變、甚至是摧毀后的重生,文學的觀念或本體論的規定會修訂,但其審美功能、社會角色將延續。這是我的觀點,當然也是我的“善良愿望”。
之所以說那樣的觀察是外在性的,是因為它們僅僅是在今天的移動終端使用者、某一種社會群體的消費需求和消費習慣的意義上去討論它,而沒有觸及媒介自身。數碼媒介的特質并不是手機屏幕、電腦屏幕的特質所可能涵蓋的,因為,大概下一分鐘就會變為現實——我們可以將數碼信息投放在任何尺幅、任何質地的屏幕上。當然,數碼媒介可以并且事實上已經在覆蓋傳統媒介。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在屏幕上閱讀莎士比亞或曹雪芹,但這種覆蓋并沒有改變文本自身。然而,當我們的確使用數碼媒介并在數碼界面上寫作的時候,當我們通過數碼介質內在地構成“文學場”的時候,必須回答的是:數碼是什么?文學是什么?
相對而言,對于電影,這個問題更加直接和具體。因為,數碼媒介取代了膠片,而不是覆蓋了膠片。即,現實并非是膠轉磁+膠片的數碼化了,而是膠片已死。數碼媒介替代膠片成為電影的最基本介質,它對電影的沖擊一定是本體論性質的,這種沖擊絕不亞于有聲片取代默片,遠遠大于彩色膠片取代黑白膠片。然而,這一沖擊所攜帶的本體論問題,和數碼轉型對整個社會造成的影響一樣,甚至沒有受到電影從業人員的足夠重視。人們現在仍然熱衷于在功能層面上討論問題,而沒有意識到,它作為介質,在“媒介即信息”的層面上,將對電影產生內在的改變。
類似盲視,會令我們忽略另外一些沖擊。諸如,與紙媒一樣,遭到劇烈、甚至更加劇烈沖擊的,是電視媒體。電視媒體原本就使用數碼媒介,因此,數碼技術可以全面地取代和覆蓋電視,網絡媒體可以全面地在傳播、接受的意義上替代電視媒體。而電視媒體的基本特征:不同頻道、定時欄目,欄目間的變換組合,電視媒體主導的單向性與廣告、資本之間的相互關系等等,將會徹底地改變。其意義遠不僅在形形色色的自媒體所構成的“民主”實踐。
在你觀察到這些沖擊的時候,你首先是要在數碼介質內在的媒介特征上,去對其規定性、其蘊含的潛能加以認識,其次,要在它與傳統媒體相沖突、相疊加,或者,它嘗試去替代傳統媒體的那個場域當中,在兩種介質所形成的交匯處,去討論媒介特質所造成的新規范和新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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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 責任編輯: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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