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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竹:啟蒙運動與社會變革
關鍵字: 社會變革革命社會矛盾體制制度改革學術界把18世紀蘇格蘭的思想發展視為一種啟蒙運動(the Scottish Enlightenment)是1900年以后的事,其歷史聲譽遠沒有法國啟蒙運動那樣響亮,以至于人們談到啟蒙運動常常會不由自主想到法國啟蒙運動。但純粹從思想史的角度看,蘇格蘭啟蒙學者都是具有原創性的思想大家,其思想遠較法國啟蒙學者深刻。今天,人們講功利主義,很難不提到哈奇生;講哲學不能不提到休謨;講經濟學更是不能不提到斯密。美國哈佛大學于2010年4月發布了一項名為“社會科學難題”的征集計劃,希望各個專業的社會科學家提出他們認為最重要、最根本的問題,2011年2月,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公布了最終選出的十大社會科學難題,其中一個問題就是“小群體何以能夠在短時期內取得與其地位不成比例的成就?比如蘇格蘭的啟蒙運動和佛羅倫薩的文藝復興”。可見18世紀的蘇格蘭思想家在人類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但是,蘇格蘭啟蒙學者對社會變革和革命的現實影響卻遠不如在思想界的影響。相比較而言,法國啟蒙學者中的大多數,除了盧梭以外,雖然都不算是具有原創性的思想家,但卻對社會變革和革命有著重大影響。十八世紀以后,幾乎世界所有的社會變革,尤其是二十世紀的一系列革命都與法國啟蒙運動有密切關系。
兩國啟蒙運動的影響力在現實中的巨大差別主要是因為構成這兩場思想運動的歷史背景和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有很大差別。蘇格蘭學者更像是書齋里的純粹學者,休謨常常在愛丁堡郊外的小山上沉思默想,跟社會保持相當的距離;而法國啟蒙學者更像是今天的公共知識分子,熱衷于指點江山和干預社會。而對于渴望社會變革理論指導的國家來說,具有社會動員性和煽動性的法國啟蒙思想更具吸引力。
首先,相比于革命后的英國來說,法國在政治上相當于是一個后發國家,所以,18世紀的法國啟蒙運動有一個走在前面的榜樣——英國,作為歐洲中心的法國如何通過啟蒙而趕上英國是相當多法國人的愿望。所以,法國啟蒙運動事實上承擔了革命前政治動員的歷史使命。今天,人們可以檢討法國啟蒙運動和大革命的弊端,但無論怎樣反思和批判,法國啟蒙運動與法國大革命把整個歐洲帶入了現代國家的軌道,世界的面貌因此而改變這一基本事實還是難以否定的。落后國家模仿和移植發達國家的文化雖然可能陷入種種陷阱,但發展中國家的后發優勢也正在于向發達國家學習,這種學以致用的方式也有可能縮短社會發展歷史進程。
其次,法國啟蒙運動具有一定政治動員的性質,所以,世界各國發動革命的改革家或革命家通常都承繼了法國啟蒙運動的精神,把現實的所有問題和矛盾都歸結為舊制度的必然產物,否認這些問題可以在體制內得到解決。盡管法國啟蒙學者從來沒有從哲學的意義上闡明何為自由、平等、博愛、正義、公平這些抽象概念,但作為一種動員社會大眾的政治口號,這些簡單鮮明的口號對于后發國家的社會變革具有致命的吸引力。凡是不相信改良主義,凡是堅持從根本上改變制度的革命家都會在法國啟蒙運動那里找到思想源泉和靈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可以從俄國和中國二十世紀的革命運動中看到法國啟蒙運動的影子。
三、歐洲啟蒙運動對中國社會變革的啟示在中國,啟蒙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是與知識精英試圖喚起民眾起來革命的政治運動聯系在一起。從五四運動以來,啟蒙就是中國知識界的一種除舊布新的精神,這種精神主導了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
李澤厚先生提出的“救亡壓倒了啟蒙”其實是一個偽命題,因為救亡從未壓倒啟蒙,相反,救亡的實現有賴于啟蒙的社會動員。自五四運動以來,救亡與啟蒙在本質上是同一的,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救亡必須啟蒙,因為當時的中國民智未開,(晚清的文盲率高達90%以上,民國時期的文盲率也不低于80%)普通民眾連民族與國家的基本概念都沒有,不啟蒙大眾何以能夠避免亡國亡種?當時的中國知識精英為了救亡圖存,只有啟迪民眾,動員民眾才能凝聚起中華民族的力量以自保。
另一方面,二十世紀初中國啟蒙運動的根本目標是抵御外侮,救亡圖存,建立起一個獨立的現代國家,這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和發展最根本的基礎。如何讓社會大眾形成革命意識來構建現代國家是中國啟蒙運動最根本的任務。從歷史的眼光看,中國二十世紀初的五四運動、新文化運動(尤其是白話文運動),共產黨人走向勞工階層的政治動員都具有典型的啟蒙性質,所謂“喚起工農千百萬,同心干”就是啟蒙與革命結合的典型寫照。所以,中國二十世紀的啟蒙運動與社會革命從來就是緊密結合在一起,革命和救亡從未壓倒啟蒙,相反,啟蒙一直發揮著動員革命與救亡的歷史作用。啟蒙—救亡—革命—建國是構成中國二十世紀歷史的一個緊密相連的邏輯鏈條。把啟蒙與救亡割裂或對立起來是對中國近現代歷史的最大誤讀。
正是由于中國二十世紀啟蒙運動承擔了動員革命和建國的歷史使命,法國啟蒙運動的基本精神,俄國革命運動中對民眾的政治動員,都成為中國知識精英進行社會啟蒙時的精神養料,而法國啟蒙運動,法國大革命、歐洲共產主義運動、俄國十月革命對當時的中國知識界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相比較而言,蘇格蘭啟蒙運動在當時幾乎無人提及。胡適在1919年發表《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在當時更是很難有人能聽進去。胡適的話在今天看來頗為實在,而且很有道理。但在當時的社會革命洪流中,人們更需要的是政治動員。胡適的話顯得不合時宜也是歷史的必然。
判斷一個國家,究竟需不需要法國式的啟蒙運動,需不需要公共知識分子喚起民眾來推翻整個體制,完全取決于這個國家究竟是處于革命的前夜,還是告別革命之后?取決于啟蒙究竟要解決什么樣的問題?
當下,中國知識界提倡啟蒙的學者不少,但對啟蒙的界定卻比較含混。中國究竟需不需要來一場啟蒙運動?筆者以為,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完全取決于倡導者主張啟蒙運動的含義究竟是什么。如果啟蒙者認為今天的中國需要再來一場革命,那么就需要一場法國式的啟蒙運動,或者一場類似于五四運動式的啟蒙運動;需要革命動員性質的啟蒙,需要否定傳統、否定現實;需要把當今世界的發達國家作為理想國的樣板,不遺余力地用發達國家的思想對本國民眾進行啟蒙;需要運用理性給未來社會設計出一個理想的藍圖,引領民眾為這個理想藍圖而奮斗。
但是,如果說今天中國不再需要一場革命,而是需要革命后的沉思與反省,那么再在中國進行法國式的啟蒙就不合時宜,而蘇格蘭啟蒙運動對中國更有借鑒意義,胡適當年倡導的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在當下更具有現實意義。
第一,中國作為一個具有五千文明史的大國,在危亡之際可能不分良莠地引進和宣揚各種外國思想,但一旦通過革命實現了現代建國之后,就不可能繼續這樣下去,中國需要重建自己的意識形態。外國的思想在中國一定要化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才能發揮積極作用。一個國家如果永遠處于進口思想的階段,永遠用外部的思想來解決自己的社會問題,這個國家最終是沒有出路的。
第二,主義、口號在革命時期雖有動員社會大眾的作用,但對于解決社會的具體問題卻并無多大功效。胡適當年講的話在今天看來相當深刻:“主義初起時,大都是一種救時的具體主張。后來這種主張傳播出去,傳播的人要圖簡便,使用一兩個字來代表這種具體的主張,所以叫他做‘某某主義’。主張成了主義,便由具體計劃,變成一個抽象的名詞,‘主義’的弱點和危險,就在這里。因為世間沒有一個抽象名詞能把某派的具體主張都包括在里面”。中國現在需要的是革命后的沉思,從浮躁的口號學術走向具有學理的思考和探究,建立起中國自身的學術傳統。
第三,中國現在需要的與其說是知識分子對普通民眾進行啟蒙,倒不如說是知識分子對自身走過的歷史進行反思。如果說中國需要啟蒙運動,可能不是社會精英對社會大眾的啟蒙,而是思想界對自身的反省和自我啟蒙,像當年的蘇格蘭啟蒙運動那樣。就基本精神而言,蘇格蘭啟蒙運動是對法國啟蒙運動唯理論和獨斷論的反思和批判,中國知識精英從蘇格蘭啟蒙運動中應當學到的是:人類的理性是有限的,未來是難以設計的,歷史的發展是沒有普遍模式和統一道路的。
對于經歷了大半個世紀革命的中國來說,告別革命已經成了絕大多數中國人的共識;對于經歷了三十多年改革開放的中國來說,告別政治動員式的社會變革也成了改革的共識。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今日之中國已經是民智大開,最迫切的問題早已不是社會大眾愚昧無知而需要被人啟蒙,而是知識精英如何走出上個世紀啟迪民眾的那種“革命思維”范式,知識精英如何對自己進行再啟蒙,如何從“獨斷論”的迷夢中清醒過來,如何讓自己的思想從普通社會大眾中獲得新鮮養料,如何更加接地氣,更加切近現實,最終使中國思想界能夠有效地解決現實問題成為新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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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鐘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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