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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少功:“文革”亂相中的利益理性
關鍵字: 文革知識分子毛澤東前造后保前保后造大字報利益理性“文革”亂象從這一點看,“左”經常成為“右”的母胎,“文革”對知識分子群體的雙向傷害,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清議主流的回擺力度13。
或許,很多人一旦覺得自己活明白了,對20世紀前期的革命亢奮,對莽夫粗婦的登堂入室,一開始就不會熱心和放心到哪里去。
對利益與人性的中道把握
以上簡約勾勒,不可能詳盡給出“文革”中的風險警示,更不是給未來可能的權力社會提供居民安全指南——這種客服工作該由MBA之類去做。說及這些的目的,無非是要澄清“文革學”的一片渾水,濾去某些宮廷化、道德化、訴苦化的敘事泡沫,盡可能還原國人一個政治權益分布和流動的簡圖,一個眉目稍顯清晰的生活原態——哪怕是還原第一步。
不難看出,在這樣的日常生活里,巨大的歷史之手還是利益理性,即大多數國人自覺或不自覺的利欲攻防。
革命意識形態固然反映和重申了舊的利益關系(比如貧/富);但一個全能而單質的權力體制下,新的利益形態和利益關系(比如官員/民眾/知識分子等組成的多邊形)溢出了既有解釋框架,常處于無名狀態。前者是過去時的,后者是現在時的。當兩種利益關系一明一暗地相互纏繞,一舊一新地發生交集,當“文革”發生在這種纏繞和交集之中,諸多亂象其實不是亂,只是陌生;不是怪,只是未知。只有把利益奉為圣物(如某些右翼),或把利益貶為罪孽(如某些左翼),才會不約而同地說遍天下利益卻單單撇下“文革”,將其視作瘋狂或神奇的例外。他們在這一大塊現實前詞匯短缺,談論“利潤”“階級”“所有制”之余,尚不知自己還應說些什么,還能說些什么。
一種分辨率更高的理性透鏡有待出現。革命者從“打土豪分田地”開始,其實是最不該忘記利益的。喜兒、大春、吳瓊花、小常寶……這些現身于革命劇目的苦命人其實都是利益打拼者,因打拼無望才轉投革命。在通俗版的馬克思主義那里,階級決定論就是利益決定論,階級斗爭就是“爭奪粗鄙物質利益的斗爭”(本雅明語)。作為宏觀層面的一種概率性描述,這一說法在很多情況下并無大錯。不論超凡脫俗的崇高精神是如何厥功甚偉,創造過何等炫目的人間奇境,唯物論者也沒理由忽略利益,忽略自己勝利之途的出發點。這個話題應大大方方來談,像一個會計師或企業家那樣來談。
盡管利益并非一切,盡管人性、欲望、利益的形態總是多樣化,盡管新的利益在一個權力社會里主要表現為政治榮譽、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權力,要看清楚并非易事,但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廣義的“無利不起早”仍是行為邏輯的核心,是社會各方應力發動的隱秘磁極,是新謎面的謎底,與舊謎底并無太大的不同。說到底,這仍是一個世俗的尋常故事,不過是資本主義乃至封建主義的故事披上了一件新馬甲,如此而已。
失去這一基本點,失去這一涉嫌庸俗甚至不無銅臭的視角,差不多是原版馬克思甚至亞當·斯密的視角,歷史分析就變得無從著手,也必然誤訛紛起。
可惜,在很多人那里,“利益”一詞讓人羞于啟齒——不少“文革”參與者尤其如此。他們曾戴上道德假面,指點江山,縱論天下,理想與信念熊熊燃燒,但他們日后將如何看待這一切?某個夜深人靜之時,他們是否迎面對撞過記憶中自己的某些隱秘閃念?如果他們有足夠的坦誠,也許不難發現事情的另一面:愚忠是表;利己是里;失態是表,庸常是里;被意識形態玩的是少數,玩意識形態的才是多數。其中最內在的意識形態說到底還是一個俗:回家的自由,說話的底氣,鄰居的臉色,家中的早餐,床墊是否舒適,兒女是否受人欺辱,娶來的老婆是否漂亮……只要稍加翻譯,這些幾乎都是經濟學的尋常內容。
指出這種君子的高仿運動,并不是視利欲為超級香餑餑,也不是說自利與極端自利沒有差別。全世界永遠都有“好人”這類褒義詞,在任何地方也不會有人罵出“你怎么好得這樣無恥”一類瘋話,足以證明好壞是有分別的,好人還是有的,大好人還是有的。不論何時,道德還是人心所向,理想與信念還是社會公益的長效保障,一種永遠燦爛的精神傳薪。同樣,這也不是否認道德進步的可能。就個人而言,既然有好人變壞,當然也會有壞人變好。最初喝不了酒的人,喝多了可上癮。以前聽不慣京劇的人,聽多了可入迷。習慣可成自然,克制可變本能。眾多高仿品牌的君子,其仿制工藝積累到一定程度,也可能修煉出 “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孔子語),其心智出現質的變化,達到直心即道場的境界。事實上,確有不少人在紅色中國實現過道德升華,血管中奔流過可貴的熱情。他們日后唱紅歌興致勃勃,并不一定意味著全面留戀“文革”,不過是一種惚兮恍兮的精神懷鄉,對自己高仿經歷深情回望。即便懷疑當時的自己有幾分假,但半假清高也比全面惡俗值得珍惜;即便懷疑當時的人際關系有幾分偽,但半偽溫暖也比徹底冷漠讓人舒心?;t和月圓的短暫并不損其美好,崇高及仿崇高哪怕只是一時半刻,也往往是記憶中最柔軟的一角。一個什么生意都做過的不法商人,當年響當當的熱血青年,一到歌廳包廂就命令所有的陪酒小姐大唱紅歌——這就是我身邊的故事,曾被我寫入《暗示》一書。
他的歌喉與他的一肚子壞水完全可以分頭管理。
然而,無論有多少人修成正果,人類就大多數而言,就大多數人的大多數時段而言,其道德進化是否可能,或說進化的上限有沒有,有的話究竟在哪里,仍面臨巨大爭議。這是必須重提的一大哲學難題。馬克思主義學者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與自由主義學者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同為國際思想界大腕。他們在不少政治議題上形同楚漢,在“道德進化論”這方面倒結成血盟,共同描繪了一個美好前景。前者的根據是“焚燒女巫”的消失和“男女同酬”的實現14。后者的根據則是戰亡人數減少,尤其是考慮到同期人口總量,其比例在歷史上表現出明顯的一路走低15。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他們所欣慰的社會改良并非不值一提。但他們考慮到現代文明之下隱性的酷刑和戰爭了嗎?迫于債務和失業的自殺在“焚燒女巫”消失后是否更多?貧富差距在“男女同酬”大體實現后是否更大?來自污染、犯罪、毒品、精神病、過勞死、交通事故、食品造假、金融危機、人肉炸彈的謀殺,與前現代的屠殺相比是否依舊防不勝防,乃至遠超巡航導彈“精確打擊”所攢下的人道紅利?……如果他們離開歷史的局部截屏,放眼更廣泛、更長遠、更新異的人間悲劇,有什么理由相信無痛的創傷就不是創傷,曲線的謀殺就不是謀殺,那些間接的、軟性的、遠程反應的、延時反應的、甚至禮貌與合法的罪惡就成了道德成就?他們有什么理由相信人類自有了交誼舞和博士帽,普遍人性從此優雅兮兮,正在從1G向2G、3G、4G……不斷優化?
較之于他們的樂觀與自信,章太炎的一份冷靜彌足珍貴。在《俱分進化論》一文中,他認為技術與道德并非同步升級,文明不可能消除惡,倒是“昔日之善惡為小,今日之善惡為大?!薄叭粢缘赖抡摚瑒t善亦進化,惡亦進化。”“縱令地球統一,弭兵不用,其以智謀攻取者,必尤甚于疇昔。何者?殺人以刃,固不如殺人以術。”“使至于悲憤失望而死者,其數又多于戰。”16這一些說法不僅富含作者的佛學和儒學資源,也不難讓人聯想到一些自然現象,比如基因分子結構的自我復制——其對稱結構總是恒常,無法靠外力輕易改變?!疤觳蛔兊酪嗖蛔儭保h代董仲舒語),只要人類的群體性與個體性并存,只要這個最大的“天(自然)”未變,善與惡的纏繞就不會終止。當惡逼出了善,善便是正義之劍;當善慣出了惡,惡便是利樂之腐。這一互相誘發和互相修復的無限過程,受制于人的生物學結構,在機器人接管地球前當不斷出演。
一個人若想保持政治遠見,其最大難點無非是掐準人性的基本面,洞察利益要求的不同變形,既能激發人們的趨上能量,又能承認、包容、善用、管控其趨下能量(比如逐利性的“還俗”)。兩手都能硬——行“中道”者不會僅僅押注在一頭。
如果我們明白這一困境,或說這一常態,便不難給領袖神化和人民神化退燒,給“文革”減少機會。從某種意義上說,企圖以“不斷革命”的方式徹底改造人性,創造“紅彤彤的世界”,盡掃官僚主義、特權意識、野心家、貪污什么的于一役,正是“道德進化論”常見的奢求與冒進;以為財產私有制取消后萬惡盡除,民眾的逐利邏輯廢止,任何貪欲和傾軋都不足為慮,公平正義僅靠宣傳、教育、辯論等手段便足以永久保質,則表現出“道德進化論”的輕忽與天真。
前者使“文革”的目標虛高,后者使“文革”的舉措失誤。在這個意義上,一如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曾使啟蒙派措手不及蒙頭轉向,“文革”不過是再一次對現代人盲目的道德樂觀當頭棒喝。
人類不是上帝,人類只能做人類可能做的事。
不能做上帝的事,是不是就該做魔鬼的事?既然民眾的一次次“還俗”難以避免,那么是否一開始就該大張旗鼓地蠅營狗茍?不少人確實有過這樣的閃念。不過這種心機不便擺上學術臺面,于是“文革”結束多年后,盡管不少后現代才子忙不迭地絕望和虛無,被“解構”“祛魅”什么的鬧得心神不寧,生不如死;然而在他們的書齋之外,就知識界主流而言,人類的自我神化沖動仍未終止。一種“道德進化論”的知識幻影仍活躍在市場神話、自由神話、底層神話、選舉神話等思潮中,為各種意識形態提供共同的荷爾蒙與興奮劑,提供進步主義歷史觀的高配型號,提供一種完美社會的前景。虛無一旦走出書齋就可能成為輕信,一旦走向公眾就可能成為輕諾,很多現代哲學大師就是這樣喜歡換上童裝出門。這是鼓勵積極的人生態度嗎?也許是。對花咕嘟一般的少年不應該大聲說出事情的嚴峻和兇險嗎?也許不應該。但健康和成熟的社會改革,從來都以正視現實為前提,是克服重力的奮力騰躍,不是夢中脫離重力的高高飄浮。
一個成年人不論在書齋內外,都應明白這一點。
注釋:
1聯動的前身是首都紅衛兵糾察隊西城分隊(西糾)、東城分隊(東糾)、海淀分隊(海糾)、宣武分隊(宣糾),其骨干多為官員子弟。隨著運動矛頭指向他們的父母,他們于1966年宣布聯合組成“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反對“迫害革命老前輩”,反對毛澤東以及中央文革小組。
2鄧拓,雜文家,曾任《人民日報》主編和社長,與吳晗、廖沫沙一道被誣為“三家村”反黨集團,是“文革”中文字獄的第一個犧牲品,于1966年5月18日逝世。
3“…group interests were submerged in a Maoist rhetoric that masked self- interested aims.”引自Fractured Rebellion—The Beijing Red Guard Movement by Andrew G. Wald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
4張志新,中共遼寧省委宣傳部干事,因公開反對“文革”極左路線,于1975年4月4日被處死刑,年僅45歲。據報道:為了防止她在刑場喊反革命口號,行刑前先割斷了她的喉管。
5見于繼增《建國后第一部遭禁的長篇小說》文,載《文史精華》雜志2012年第6期。
6見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
7見上?!拔母铩笔妨暇幾胄〗M編《上?!拔幕蟾锩笔吩挕罚ㄎ纯澹?,1994年。
8見唐納德·W·克萊因(Donald·W·Clein)等編撰《第九屆中央委員會》,載The China Quarterly no. 45,1971。
9引自逄先知、金沖及主編《毛澤東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
10引自伯克《法國大革命感想錄》,載《埃德蒙·伯克讀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年。
11該書由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出版。
12轉引自2011年4月13日《國際財經時報》。
13“右”也可以成為“左”的推力,如1950年后西方主導對中國全面經濟封鎖,增加了中國發展市場經濟的難度,隨后出現的反共迫害浪潮(如印尼、越南、韓國、臺灣等地),也勢必從反面加劇中國的冷戰敵意和政治嚴酷性。
14見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新星出版社,2011年。
15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 by Steven Pinker,Viking Adult;,2011。臺灣學者錢永祥撰文于《政治與社會哲學評論》第40期對此有過評介。
16引自《俱分進化論》,載1906年9月《民報》第7期,后編入《章太炎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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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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