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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90年夏，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的草坪上，一個瘦削的中國青年，戴一副厚重的近視鏡，神情堅毅而又復雜。他叫常兆華，山東人。三年之前，24歲的他剛拿到上海機械學院動力工程系的博士學位，便奔赴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繼續(xù)攻讀生物科學系，成為當年國內為數不多的“美漂”。

同年3月，跨國公司德州儀器的老員工張汝京剛滿42歲。十多年大刀闊斧的商業(yè)操作，給他留下了一個名震北美的江湖綽號——建廠狂魔。但他似乎不在意這些評價。他更想知道，未來的自己還能創(chuàng)造什么奇跡。因為一個叫杰克·基爾比的美國科學家，張汝京的行業(yè)領路人，早已成功研制出全球第一塊集成電路。

而在一萬四千公里以外的上海，3月的梧桐樹剛剛冒出新芽，34歲的舒榕斌騎著一輛二八自行車，迎著微寒的空氣，趕往華山路上的辦公室。身為上海市經濟信息中心國際部主任的他當時并不知道，僅僅在幾周以后，自己將踏上一趟特殊的人生旅程。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常兆華、張汝京、舒榕斌這三個性格迥異，稟賦不同的男人，就會知道自己未來的三十年，也是人生最美好的三十年，會被同一個地方所“牽絆”，所“掛念”。

這個地方叫浦東。

今年，浦東30歲了。中國人喜歡用而立來形容三十之齡，這恰是最好的年紀，有歷練、有經驗、有膽識、也有干勁。

不過，在今天互聯(lián)網的時代，三十而立似乎不再那么“新”了。當30歲的90后女生，開始自嘲自己是“老阿姨”時，30歲的浦東還能繼續(xù)叫“新區(qū)”嗎？

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

（二）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中，浦東的歷史是從1990年開始的——那一年，黨中央、國務院正式提出“開發(fā)開放浦東”的方針，開啟了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征程。然而，如果把眼光放在更廣闊的歷史長河中來看，浦東這一方水土早已有之。

浦東是一塊年輕的從大海中生長起來的土地。步入近代，伴隨著上海開埠，以農業(yè)經濟為主的浦東跨進工業(yè)文明社會。新中國成立后，浦東更是邁進了新的歷史階段。1958年，浦東第一次作為行政區(qū)劃名寫進了中國行政地圖。然而，僅過了3年后，1961年浦東縣就撤銷了，農村地區(qū)并入川沙縣，城市地區(qū)分別成為楊浦、黃浦、南市區(qū)的部分。浦東之名從地圖上消失。

真正的命運轉折點發(fā)生在1990年。那一年，鄧小平第三次在上海過春節(jié)，他留下一句話：“浦東開發(fā)晚了，但還來得及。”

世上許多生命的孕育都伴隨著陣痛，浦東亦然。現在幾乎每個上海人都知道，“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的典故。今天看似笑話，當年卻藏著更深的心酸，要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人均居住面積在全國排名倒數，在浦西所謂“寸土寸金”之地，多少家庭幾代人擠在一個小小的亭子間，一個人方便時，一家人需要出門避一避，人們調侃，“難怪上海弄堂里總是這么熱鬧，人山人海。”

1980年的爛泥渡路，即今天的陸家嘴環(huán)路。

即使居住空間如此逼仄，大多數上海人還是不愿去浦東住大房，浦江兩岸之間的差距，遠遠寬于一江春水。

據筆者同事、一位40多歲阿姨回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她在浦西繁華路段上的向明中學念書。嚴厲的班主任老師，不允許學生遲到，不管你是住在天山新村還是曹楊新村，但對班里兩個住在浦東的學生網開一面，“浦東實在太不方便了，要乘擺渡船、要過隧道，他們遲到可以原諒。”

這就是1990年的上海。當“浦東新區(qū)”這個名詞橫空出世時，沒有人會奇怪訝異，這個地方太需要耳目一新的動作了，這座城市太需要全新的空間來振興了。

（三）

神奇的是，早在100多年前，就有人預言了浦東新區(qū)的誕生。

如果歷史上真有預言家的話，清末醫(yī)士陸士諤算一個。他生在今天的青浦區(qū)朱家角一帶，17歲開始學醫(yī)，27歲變成了當時滬上知名的醫(yī)生。

陸士諤雖通于醫(yī)理，卻偏偏癡于寫作。1910這一年，他32歲，一本取名《新中國》的小說橫空出世。

書中想象了100年后，也就是2010年，上海浦東將舉辦萬國博覽會。那時上海的租界早已收回，馬路異常寬廣，洋房鱗次櫛比，浦東也已開發(fā)，“興旺得與上海差不多了”。而為了方便市民參觀萬國博覽會，上海建成了浦江大鐵橋和越江隧道，還造了地鐵。

這書在當年未能走紅是有道理的，備受屈辱、國將不國的時代，這樣的愿景有如癡人說夢。只有站在今天的時點回看，才能感受它的奇妙之處。大橋、高架、地鐵、世博、浦東開發(fā)……古人竟都未卜先知。

只不過，現實遠比想象還要精彩。

浦東開發(fā)后不久，在浦東金橋投資的日本巨商藤田一憲應一位中國記者邀請，寫下短文：浦東開發(fā)的完成需要很長的時間，我們這一輩可能看不到浦東新城的美姿。

1990年5月3日，上海市人民政府浦東開發(fā)辦公室和浦東開發(fā)規(guī)劃研究設計院，在浦東大道141號掛牌。

藤田比起陸士諤，想象力顯然要差一些。事實上，浦東開發(fā)開放的前5年里，超乎尋常的發(fā)展勢能已經凸顯。

一位學者回憶：1990年，浦東的GDP是60億，財政收入6000萬。開發(fā)浦東時正遇到制定“八五”計劃。市府浦東辦搞計劃的同志反復討論，最終定下五年400億的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規(guī)模。整個上海膽子更大，定下1200億的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規(guī)模，是“七五”計劃的6倍之多。

“八五”計劃最終執(zhí)行的結果則令世界跌破眼鏡，五年時間，上海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超4000億，浦東超過800億，比計劃翻了一番。

如果把今天的數字拿來和30年前作比，恐怕藤田還要為自己的保守拍大腿。到去年底，浦東地區(qū)生產總值在1990年60億元基礎上，增長了210多倍；財政收入從1993年的11億元增長到4316億元，增長了380多倍！莫說大橋、地鐵，浦東有了全世界一流城市該擁有的一切。

似乎羅馬一天建成了。

（四）

但顯然，浦東不是羅馬。

1990年4月的一天，舒榕斌被領導叫到辦公室。“組織上定下來，你被抽調到浦東開發(fā)辦。”年紀輕輕的舒榕斌腦子里還有過一絲思想斗爭：自己對經濟信息工作已經很熟悉，正在干事的興頭上；更關鍵的是，浦東，聽起來就太遠了，別說騎車了，坐公交都不知道要多久才到。

然而，1個月后，他就坐在了浦東大道141號的辦公室。同一批來的還有其他17名市里相關委辦的同志。人們稱他們?yōu)椋謻|開發(fā)“十八勇士”。

1996年3月，浦東第一波外資企業(yè)落戶進入高潮。同一時間，國家對建設大規(guī)模集成電路芯片生產線項目正式批復立項。這一當時中國電子工業(yè)有史以來投資規(guī)模最大（達到100億元）的國家項目，業(yè)界稱為“909”工程。

張汝京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入場”中國集成電路產業(yè)的。2000年8月，距離華虹NEC廠房不遠處的張江路，中芯國際在這里打下第一根樁。

1998年，張江一幢廠房里，從美國回國創(chuàng)業(yè)的常兆華創(chuàng)立了上海微創(chuàng)醫(yī)療器械（集團）有限公司。在那個微創(chuàng)手術在國內還處于“新奇玩意”的年代，常兆華要帶領手下的員工，從生產中國第一根球囊導管、第一個裸支架、第一個藥物支架開始。

新人新事，還有新的挑戰(zhàn)。

“勇士”舒榕斌來到浦東后發(fā)現，這里面臨著諸多現實問題。其中之一是，錢從何處來？

早在1986年，在上海城市西面，虹橋經濟技術開發(fā)區(qū)已經成為首批國家級開發(fā)區(qū)。兩年后的8月8日，一位名叫孫忠利的日籍華人以2805萬美元的價格獲得虹橋26號地塊1.29公頃土地50年的使用權。這是改革開放后新中國首次試點土地批租，參與當時土地招標文件起草、負責英文翻譯的是個香港人，不到34歲的梁振英。

1988年3月15日，時任仲量行合伙人的梁振英（右二）到訪上海。 攝影：朱德茂

但“虹開發(fā)”的土地批租模式并不能讓“浦開發(fā)”們直接“抄作業(yè)”：虹橋的開發(fā)面積只有0.652平方公里，浦東是它的536倍以上。“舒榕斌們”，必須盡快想到辦法。

而擺在創(chuàng)始人張汝京面前的，是缺少專業(yè)半導體制造設備，更缺乏大量先進制造業(yè)人才的現實——經歷漫長的真空期后，此時的中國集成電路產業(yè)，幾乎可以用“一窮二白”來形容。

常兆華則需要探索，如何讓中國企業(yè)真正擁有強而有力的自主創(chuàng)新力，從零開始擺脫對國外產品的依賴，盡管那條路看上去山巒重重。

（五）

面對挑戰(zhàn)的，又何止是常兆華、張汝京、舒榕斌。浦東30年就是接受挑戰(zhàn)的30年。

有意思的是，事后人們回憶過往，記住的常常是那些熱血歲月里發(fā)生的趣事和軼聞。

有一張浦東老照片頗為經典：一幢雄壯威武的高樓前，漫天彩色氣球飛舞，極具90年代質感的彩色氫氣球拖拽著巨大的白色豎排條幅，上面一溜紅色的宋體大字：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遷址浦東新區(qū)。

膠片沒有還原出的，是照片正中央的一只活羊。1995年6月18日，央行上海分行遷址浦東這天，浦東作為“婆家”，送給對方一只雪白的小羊，寓意人民銀行在浦東開發(fā)開放中發(fā)揮著“領頭羊”的作用。原浦東新區(qū)區(qū)委常委、宣傳部部長邵煜棟后來回憶，為了讓這只小羊“得體”地出現，不“坍臺”，浦東的工作人員特地去商場買了兩雙嬰兒襪——給羊穿，還用了飄柔洗發(fā)水——給小羊洗澡，最后噴了法國香水，掛上喜慶的紅綢。

喏，就是這只羊

老照片是這張——找得到小羊在哪里嗎？

90多位行長、300多位貴賓在慶祝會，輪流抱了那只小羊羔。這個動作當時引起了極大的轟動。第二天，法國的《費加羅報》上就登出了新聞：“中國的領頭羊到了浦東。”

這就是浦東獨有的智慧。20世紀90年代，浦東在試水“小政府，大社會”這一管理模式創(chuàng)新時也曾遇到不少困難。比如，當時僅川沙縣就有1400名公務員，但1993年浦東新區(qū)管委會成立時，僅設10個部門，編制只有800個，也就是后來俗稱的“800壯士”。川沙只能留下300個公務員，另外1100人都需要另謀出處。

機構精簡、人員壓縮，跟上海其他區(qū)縣相比，精簡了81%的機構和人員構成，有國務院領導對浦東的負責人說：“你們要戴著鋼盔頂住”。

為了陸家嘴核心區(qū)出形象，浦東一共召開過兩次10多個國家30多位專家參加的國際規(guī)劃研討會，討論稿出了17輪，最終才完成規(guī)劃。

建一個140公頃中央公園，浦東邀請了來自美、日、德、法、英、中6國的設計師。最終選用的英國團隊，曾為了方案騎著自行車逛遍上海所有的公園。

站在地球儀邊思考，是出自浦東的名言，但當時還有一句廣為流傳的話：浦東是世界級的開發(fā)，需要世界級的營養(yǎng)。“吃榨菜泡飯，能強壯嗎？喝太平洋的水，吃牛肉，就壯了。”還有一句話，“吃牛肉不是為了變成牛，而是為了強身健體。”原來，浦東要用世界的智慧，滋養(yǎng)一座新城的未來。

時隔這么多年，人們說起浦東開發(fā)開放，還會對這些故事津津樂道。仿佛它們有強大的魔法，能穿越時間，在歷史的磨洗中變得越發(fā)透亮澄明，又好似它們會生根，扎進人的心底，就開始播下記憶的種子，讓你一直著迷難忘。

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很難說清楚，只能說真正的浦東是活在這些故事里的，也會在這些故事里一步步走下去。

張江微創(chuàng)，實驗室工作人員正在研發(fā)微創(chuàng)醫(yī)療設備副本。 徐網林 攝

（六）

30歲的浦東，還能叫“新區(qū)”嗎？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不在于時間，而在于還有沒有故事被人所銘記，還會不會有趣事被人所傳頌。

迎風而立，如果能不斷創(chuàng)造新的傳奇，浦東就永遠會是“新區(qū)”，因為它乘著時代的風而行。

電子行業(yè)不知張汝京，猶如電商行業(yè)不知馬云劉強東。起步于浦東，20年間張汝京單憑一己之力，把落后的中國拽進了最尖端技術的芯片賽道。

經歷了三起三落創(chuàng)業(yè)歷程的張汝京到今年已經72歲了。2018年，70歲的張汝京第四次創(chuàng)業(yè)，建立了新的集成電路公司，集芯片設計、制造、封測三個環(huán)節(jié)。很多認識他的人都說，張汝京和50歲時沒什么區(qū)別。如果一定要說變化，“大概是外貌變了”。

4年前，舒榕斌到了法定退休年齡，主動從外高橋董事長的崗位上辭職。外高橋發(fā)布公告的當晚，舒榕斌短信回復了一位相熟的記者6個字：浦東情結永存。他從未真正離開過浦東。直至今日，他仍是媒體的老朋友，每每講起浦東的往事，雙目炯炯，激情滿懷。

2020年的夏天，在上海浦東，上海微創(chuàng)醫(yī)療器械（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兼首席執(zhí)行官常兆華坐在辦公桌前，給自己一手創(chuàng)立的上海微創(chuàng)公司做了一個“99%+1%”的小結。

常兆華這樣寫道：“99%”的“盡精微”，是幾十年如一日對完美細節(jié)鍥而不舍的追求，是不分晝夜、分分秒秒對點滴工作的牽掛，是堅守初心的定力，是對大大小小、各式各樣名利誘惑的抵抗力，是對不顧一切貪戀“求高”和“做大”之虛榮心的免疫力；“1%”的“致廣大”是指與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融為一體的企業(yè)信念、遠景和使命。

而就在今年5月，這個始終堅守在張江、敢啃“硬骨頭”的民營企業(yè)家，剛剛獲得了第二屆全國創(chuàng)新爭先獎。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他們一定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去成為浦東的一段傳奇。

雖然時間不能倒流，但敢想敢做敢拼的他們依然還會和浦東一樣，從骨子里洋溢著年輕的摸樣。

風華正茂。

陸家嘴，1990與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