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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崗:在“沉潛”與“熱烈”之間
關鍵字: 鄧小平鄧小平時代傅高義鄧小平時代科耶夫王元化王元化晚年談話錄知識分子理論與實踐2013觀書察天下書評2013年4月的一天,印象中天氣要比往年上海的春天晴朗些,我陪傅高義先生走進華東師范大學閔行校區(qū)圖書館的報告廳,一下就被報告廳內比春天還熱烈的氣氛感染了,攝像機的多個機位可以不說,記者們的長槍短炮姑且不論,滿屋子實實在在的聽眾卻無論如何不能忽視,三百個座位的報告廳估計硬塞進來五百人,在號稱“閔大荒”的新校區(qū)可以稱得上是盛況空前了。
面對這樣的場面,我才真切地感受到《鄧小平時代》(傅高義著,馮克利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1月)原來如此受歡迎。盡管這本書自從英文本出版后就爭論不斷,褒貶不一,但隨著繁體中文翻譯本的問世,特別是這一版簡體中文本雖然略有刪節(jié),翻譯上也不無瑕疵——如把最早發(fā)表鄧小平“南巡”消息的“《深圳特區(qū)報》”譯為“《深圳日報》”,將時任廣東省委書記“謝非”誤為“謝飛”,等等——卻依然得到熱捧。這表明傅高義透過“一個人”看“一個時代”的寫法所表達的意涵:鄧小平改造了中國,對于在某種程度上還是生活在“鄧小平時代”的中國人來說,仍然富有吸引力。
傅高義的這本書在2013年刮起了一股“鄧小平熱”
假如把“鄧小平時代”把握為一個“思想時代”,那么王元化先生無疑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思想人物之一。猶記得1990年代初期,我還在華東師大中文系讀研究生,有一次王先生——那時他還在系里帶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博士生——給我們做講座,專門談了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還討論了他正在研究的杜亞泉關于“東西方文化論戰(zhàn)”的觀點,我當時正在讀被“五四”新文化批判的《學衡》雜志,當然對王先生的看法大為嘆服。不過,嘆服之余也有一點小小的疑問,那就是這樣的反思與王先生1980年代倡導的“新啟蒙”究竟是怎樣一種關系?就像杜亞泉與陳獨秀、《學衡》和《新青年》的辯難是拓展了“五四”新文化運動開辟的論域,還是試圖另辟蹊徑,走出一條新路?倘若真想走出新路,那么這一思路的現(xiàn)實對應物又是什么?
多少年后讀到《王元化晚年談話錄》(吳琦幸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8月),還是沒有完全打消我的疑問。這本“談話錄”是王先生生命最后兩年的絕唱,他在和學生的對話中反復提到自己的“第三次反思”,也即受老朋友林毓生介紹的“蘇格蘭啟蒙”思想的影響,進一步追究“五四”新文化運動乃至文化激進主義背后“啟蒙理性”的僭越,深刻懷疑“人類認識,不是一個絕對的東西”,指出“那些把認識到的就認為是絕對真理的人,會非常大膽和獨斷”。
然而問題在于,這一理性反思的高度迫使人們回到歷史演進的脈絡中尋求出路,可被其當作反思對象的“理性僭越”卻又構成了無法回避的歷史前提。具體而言,就是所有質疑“五四”啟蒙理性過于激進的想法,都必須意識到質疑對象本身構成了質疑的語境、前提和脈絡。這種悖論式的存在同樣體現(xiàn)在王先生身上,往往表現(xiàn)為“沉潛”和“熱烈”之間的并置與緊張:“對談中,如果他有不同的意見,都會直率地說出來,有時甚至會十分熱烈地與你大聲爭辯,顯出他的英銳和激烈。但遇到需要考慮的問題,他就會變得冷靜起來,沉著仔細地再三斟酌,然后做出判斷。這跟他學術著作中的嚴謹深刻一樣,又顯示出了他的沉潛的一面。”(錢谷融:《談王元化》,《錢谷融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
王元化先生身上有“沉潛”和“熱烈”之間的并置與緊張
輾轉于“沉潛”和“熱烈”之間并非只有王元化先生,可以說幾乎成了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寫照。阿蘭•布魯姆曾這樣稱贊亦師亦友的科耶夫:“科耶夫首先是一個哲人——這至少意味著他最感興趣的是真理,整全性的真理。他對厘清世界的激情,遠勝于他改變世界的激情”。但科耶夫的傳記作者多米尼克•奧弗萊(《亞歷山大•科耶夫:哲學、國家與歷史的終結》,商務印書館,2013年9月)卻認為,科耶夫強烈地想要作為一個“智慧者”行動,而不是像一個心懷不滿的“知識分子”,純以“思想”為業(yè),整天生活在“文人共和國”中。
在科耶夫看來,“知識分子”有可能沉湎在一種無限的反思中,因為他不能真正地證明反思所提出來的任何東西,而只是無窮盡地兜圈子;不過,拒絕抽象的反思,并不等于完全擁抱“實踐”:“實踐者——純粹的實踐者——也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一種類似的處境中,只是與知識分子剛好顛倒。他想要表明的只是他的實效性。關于這種實效,他什么也不能證明,因而,他其實只要展示這種實效性。他卻天真地以為已經(jīng)證明了它。這就是為什么他的實效性仍是相對的、有限的、功能性的。總之,實用主義囿于行動,而理論家或知識分子則永無實效”。所謂的“智慧者”就是要超越“反思性”與“實效性”構成的“僵局”,“對科耶夫來說,智慧者的活動就預設著對在人之實存的‘實踐’(實效性領域)和這一實存的理論領域之間的‘歷史’對立的一種解決,一種可以說是付諸行動的解決,但為了使一種綜合得以可能,還需要能真正地理解人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然后由此引出結論。”難怪在這個意義上,人們不僅贊嘆科耶夫對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的解讀,深刻影響了一代法國學人的思想,而且驚嘆于他對法國“國是”的切實介入,對關貿總協(xié)定建立的巨大貢獻。
如果“沉潛”代表“理論”,“熱情”標示“實踐”,那么科耶夫的“智慧者”當然是為了消弭這兩者的緊張。但對于生活在“鄧小平時代”的我們,由于信奉“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關注“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相信“摸著石頭過河”……卻越來越難以感受到“沉潛”與“熱情”的緊張,似乎忘了新中國的締造者毛澤東青年時代就對“思想變革”、“文化革命”滿懷憧憬:“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以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此如大纛一呼,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噎皆開,則沛乎不可御矣!”(《致黎錦熙》,《毛澤東早期文稿》,湖南出版社,2013年1月)并且如魯迅召喚“摩羅詩人”那樣大聲疾呼:“安得有大哲學革命家、大倫理革命家,如俄之托爾斯泰其人,以洗滌國民之舊思想。”在今天,也許要重新找到貫穿“思想”和“現(xiàn)實”、“理論”與“實踐”的方式,才能再次體會到“沉潛”與“熱情”悖論式的存在,才能“真正地理解人們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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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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